病榻旁的独白
四十三岁的吴月琴，是一位教算术的先生。每日里，她站在三尺讲台上，对着那些稚嫩的面孔，讲解着加减乘除的奥妙。然而，在她自己的生活中，却有一道永远也算不清的题目。
那是在庚子年，她十六岁的女儿被诊出了\"郁症\"，后来又转作\"双相\"。这\"郁症\"二字，在吴月琴听来，比任何数学难题都要难解。她开始写日记，在那些虚拟的纸页上，涂抹着真实的苦痛。八万余字，字字皆是血泪。
\"我从前只盼她考学，\"吴月琴对来访者说，眼睛望着远处，\"如今但求她活着。\"这话从一个教书人的口中说出，颇有些讽刺。教书育人者，竟至于只求子女不死，岂非咄咄怪事？
一
女儿的病，像一把钝刀，日日割着这个家。吴月琴记得清楚，那日去买蛋糕，不过一句玩笑\"，回家便见血痕。又有一次，她肺炎住院，女儿来电说难受。吴月琴示以吸氧的照片，不过五分钟，小女儿便发来语音：\"姐姐的手流血了。\"
展开剩余74%\"这不是她的本意，\"吴月琴总是这样解释，\"她病了。\"于是她学会了\"接住情绪\"，像接住一把锋利的刀。女儿忽而要去吃烤肉，忽而又\"心里烦\"走开，吴月琴只得追回家去，再寻另一家店。
这战争是不公平的。女儿训她如训小儿，她却不能反驳。夜里哭湿枕头，白日里又要换上笑脸。\"我也是人，\"她说，\"我也有心。\"
二
追溯病源，吴月琴不免想起从前。她出身农家，靠着自己打拼，在县城里的学堂谋得一个教职。丈夫亦是教员，二人为了生计，卖过对联，跟拍过婚礼，甚至出租婚车。女儿幼时想要敲琴，却不敢开口，只道家中贫穷。
\"我们错了，\"吴月琴如今醒悟，\"犯了教育的大忌。\"女儿十岁学琴，因逃课挨打，竟脱衣相抗。初中时，为逼她考学，常拿她与人比较。高中里，她开始掉发、失眠，骑车时流泪撞上马路牙子。
\"妈妈你为何生我？\"女儿这样质问时，吴月琴心中亦委屈：\"不生你，我该多快乐！\"
三
二胎的出生，更如雪上加霜。公婆食言不带孩子，夫妻争吵不断。吴月琴产后抑郁，甚至想过携子跳楼。大女儿被忽视，只有哭闹才能引起注意。\"我也是孩子，\"女儿哭诉，\"为何要我让着妹妹？\"
于是报复开始。酒精喷妹妹的脸，抽走妹妹的被子，用皮筋弹肿妹妹的肩膀。吴月琴只能教小女儿：\"姐姐病了，让着她。\"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？
四
女儿住院四十二天，出院后复学，不到二十日又辍学。她挣扎着想学习，却\"躺不平，支不起\"。吴月琴从期望一本，降到\"健康就好\"。
去北京求医时，丈夫不肯同行。吴月琴独自拖着行李，在地铁站里痛哭。医生来电说女儿想自杀，她只得折返。\"怎么这么难，\"她问，\"没有尽头？\"
五
家暴的阴影始终笼罩。丈夫揪着女儿头发扇耳光时，吴月琴才惊觉：\"我从未保护过她。\"女儿曾扑到她面前，挡住丈夫的刀：\"要捅先捅我！\"
\"妈妈，离婚吧。\"女儿多次这样要求。终于，吴月琴让丈夫搬出。女儿先是得意\"这顿没白打\"，继而崩溃。假离婚证办了，家也分了，最后又让丈夫回来，中间隔一道门。
六
如今女儿要求搬出去，又害怕；想复读，又无校可收。她说母亲是\"死亡路上的绊脚石\"。吴月琴只能尽力拉着她，盼她\"没有寻死的念头\"。
医院里，尽是病孩。一个十岁的孩子，多次自杀，母亲却说：\"要死离我远点。\"吴月琴听得毛骨悚然，却也理解：\"家长也快疯了。\"
\"如果再选，\"吴月琴说，\"我不婚。\"可人生没有如果，只有后果。她看着女儿自残的伤痕，想着那些算不清的账目，只能在深夜里，独自咀嚼这无尽的苦涩。
人生实难，死亦不易。但愿天下父母，不必经历这般苦楚；愿所有挣扎的灵魂，终能找到安歇的港湾。活着，或许就是最大的胜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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